天花破相:顾景舟紫砂艺术人生的传奇历程

二十多岁的顾景舟在上海学艺期间技艺精进,心性超然,自号”武陵逸人”体现其文人气质。1937年抗战爆发后回到家乡,却不幸染上天花,面部留下麻痕。这一变故使他更加封闭内向,专心致志于制壶艺术,追求每器必精的境界,奠定了其后来成为紫砂宗师的基础。

顾景舟在郎氏艺苑临摹仿古约有两年多时间,视野和手艺都有了空前的提高,打下了他更为坚实的技艺功底。

在花花绿绿、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二十二三岁的顾景舟有着相当清醒的人生态度,目标很明确,注重的是学习和技艺的提高,心灵的旷逸,而非及时行乐。这从他这一时期的用印“武陵逸人”中可以看得出来。

晋人陶渊明在著名的《桃花源记》中开头一段便是:“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顾景舟用此典,表明自己愿做一个超然物外,耽于世外桃源的“武陵人”,也流露出对老板仿古作假一事采取回避的矛盾心态。李清照写有《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词的内容“流寓有故乡之思”。“武陵逸人”也同时恰当地表露了只身一人远在他乡的顾景舟对家乡的想念之情。

从在家乡为自己起名“曼晞”,到在上海用印“武陵逸人”,以及后来用印“荆南山樵”、“荆南壶隐”,都表明了他是一个有着传统文化气质的艺人。尽管其时他才二十出头,但仅就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而言,他已大大超过了前辈艺人,也是同时代的其他艺人无法望其项背的。

随着1937年7月芦沟桥事变发生,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淞沪抗战爆发,11月上海沦陷,顾景舟的桃源梦被打破了。1938年日军进入租界后,上海市面一片萧条,紫砂业无疑也跌入低谷,郎氏艺苑无法营业,遣散所聘人员,顾景舟也回到了家乡。

顾景舟回到家乡,俨然一副衣锦回乡的模样。二十三岁的青年,中等标准身材,白净的脸庞,是个相貌出众的小伙子,加之身怀一技之长,有深厚的文学禀赋,能书、能画、能唱、能做壶、能刻字,还见识了十里洋场的大世面,所有这些条件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是相当出色的。在相对封闭落后的农村,面对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底蕴的工匠,他的才华和能力是十分醒目的,这使他颇为自负,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但天有不测风云,福兮祸之所伏,老天都妒忌这个天分极高的壶艺能手,一场谁都无法预见的恶运降临到他的头上。

顾景舟生天花了!

天花,是天花病毒引起的烈性传染病,通过接触或飞沫传播,患者成批地出现斑疹、丘疹和脓疱,结痂后留有痘瘢(俗称麻子)。顾景舟小的时候曾经接种过天花疫苗,胳膊上还有好几个铜钱大小的疤。一旦接种过天花疫苗便可终生免疫,按理说绝无可能再生这样的病,但不知为什么天花疫苗对顾景舟却没有用,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是出了满身的天花痘瘢。因此,一时间他生天花的事在乡里成为怪谈。

生天花的结果,使他长了一脸连片的麻子。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给条件优越、天性好强,有着惟美倾向的年轻人带来了难愈的心理创伤。

天花破相,使顾景舟更加封闭自己,连终身大事都不愿多作考虑。不少热心人为他牵线搭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有成功,他也就在心里关上了这扇大门,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制壶和读书学习上,在壶中世界寄托自己的情感和志向。他潜心制壶,要求自己每器必精,不以作品数量多少为意。他的这一做法,在靠手艺吃饭度日的手艺人中可算是特立独行。

其时,因为日寇侵华,战争动乱,家乡宜兴也是战火连绵,日军所到之处无不断壁残垣,窑场被破坏殆尽,龙窑不冒烟,窑顶上还修造了炮楼,忠义救国军与和平军合伙设卡收税,强取豪夺,产业一片萧条。迫于生计、许多工匠包括一些已经成名的艺人如王寅春等人,不得不薄利多销,大量制作,产品质量相对不够稳定,货主出的钱多,就做得好一些,钱少就做得差一点。

可顾景舟不同,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着强烈的自信,充满了历史责任感,他宁愿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些东西都是出于自己之手,别人或后人是不会对不同质量的作品去作原因分析,并充分体谅作者的。因此,他在壶艺上的追求带有近乎宗教性的虔诚,不追求数量,一年也只做十到二十把。有的壶坯竟养在缸里年把时间都不完工,一器之作,非臻完美不可,无论是器型,还是成型时的所有技巧的到位,力求做到尽善尽美。他的这一行为取向,为同时代的许多人所不解,说他清高自负,古怪、固执、高傲,不合群。顾景舟本人也是持这种处世之道的,所交朋友特有选择,只与同村东首的邵全章、邵茂章友善,结为知己。邵氏俩兄弟即现今工艺美术大师徐汉棠、徐秀棠兄弟俩的舅舅。

从上海回来后,顾景舟抽上了烟,有时抽卷烟有时抽水烟。水烟壶是白铜做的,长长的烟嘴,一吸起来呼呼作响。邵氏兄弟一来,他就放下手中的活,关起门来泡茶、抽烟、聊天,一聚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晚上邵全章来了,俩人聊晚了就同榻而眠。

这期间,他做壶做得多一点的样式是“竹段”和“阴筋竹鼓”。他所做的洋桶壶,造型端庄,线条挺括,壶身和壶嘴的过渡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人目便有一种大气磅礴的感觉。

其时,蜀山有个名望相当高的紫砂艺人裴石民(1892—1976年),因摹仿陈鸣远的作品甚多,精工细作,几可乱真,被宜兴名士储南强(以开凿善卷洞和张公洞知名于世)称之为“陈鸣远第二”。他原名德庆、云庆,出生于宜兴蜀山镇南街一个开豆腐店的人家,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十四岁时拜姐夫江祖臣为师,后来考虑到“与紫砂工艺更符合一些的缘故”,才改名为石民。他年少成名,为利永陶器公司制陶,仿创兼优,曾被聘至上海长约十年,同时为多家古董商供货,亦曾为上海魔术大师莫悟奇制陶,也一度为郎氏艺苑做过仿古紫砂器。他见过顾景舟,并与之短暂共事。但当时顾景舟刚刚出道,处于学习临摹阶段,因此裴石民当时并没有对这位后生过多注意。他自上海回到蜀山后,于1938年开设了自己的“石民陶器店”,自做自卖。这位年长顾景舟二十多岁的前辈、在壶艺上能综合融会多家流派风格的大家,在家乡见到了顾景舟做的洋桶壶后便十分吃惊,认为凭这般手艺无疑是紫砂界的头块牌子,因此发出由衷的赞叹,并为之延誉:“了不得,紫砂出了高手了。”

顾景舟售壶只售生坯,不卖成品。这时候的上袁村只有一条龙窑,还很少举火,一年之中只有一二次,且多烧日用粗货茶壶,质量不稳定,时好时坏,因此做坯的人家只售壶坯,由经营细作货的店家收购后,将生坯拿到蜀山去烧。由于顾景舟的壶坯质量上乘,且少,因此他出手的价格比其他人的都贵,自定价是一担米(150斤)一把(时价10块银元一担米)。担米壶坯的价格在乱世的年代自属不菲,那时给公家干活的高级职员也就是一个月一担米的薪水。现今九十九岁高龄的华荫棠先生当年就出过两担米的价格买过顾景舟的一只洋桶壶。即便如此,他的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只要出钱都能买到的,卖给谁也有讲究。他只出售给欣赏他作品并能与之为友的人。他不常到蜀山街上去,每次去总是带着他的几把作品到大桥桥堍旁的裴石民家和徐祖安、徐祖纯开的福康店里小坐,喝口水,歇歇脚,时而也吃顿便饭。偶尔也光临茶馆,这时坐着喝茶的人,包括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站起身来纷纷跟他这个年轻人打招呼。

有个未经证实的故事,说是顾景舟成名之后,因为不常出没蜀山,所以许多人只知道顾景舟三个字,并未见过他本人,便从手艺上猜测他可能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也有人为了表现与众不同的观点,故意用极为挑剔的目光评说他的作品。有次他带了几只茶壶去茶馆,恰逢有人在谈论他茶壶的好坏,并顺及顾景舟的长短,一旁闻言的顾景舟立刻起身,拎起一把茶壶往地上一摔,扬长而去。有人高声问:“你是谁?”他头也不回,朗声应道:“顾景舟!”所有在场喝茶的人都大跌咽眼镜。当然这是传说,不知道可信度如何,但却符合他的性格。

蜀山南街上经营紫砂细货的店家很多,顾景舟与开福康商号的徐锦森及其两个儿子徐祖安、徐祖纯兄弟特别友善。福康商号于20世纪20年代开办,在上海、无锡、天津、营口均有分号,是一家专营紫砂陶的民营字号。顾景舟认为在经营紫砂细货的人中,徐祖纯(人称三先生)最有艺术眼光,鉴赏能力强。也因为同村亲戚排辈他应叫徐祖纯的夫人邵赛宝为伯母,因此便尊敬地称徐祖纯为姑父。这个徐祖纯便是徐汉棠、徐秀棠兄弟的父亲,病逝于1997年,享年九十三岁。因此,顾景舟每回到蜀山带去的壶坯先任徐家兄弟挑,余下来的再由三先生转给他人,如窑货老板吉三大等人。

顾景舟在做壶之外,还孜孜研求与紫砂陶艺有关的历史著述。这是他的聪明及过人之处。有没有文化积累,是民间艺人从艺历程中最重要的门槛,也是大家与一般匠人的重要区别之一,顾景舟重视这个渊源,并为之努力了一生。他对人生和艺术的态度,就是在不断地看书学习中得来的。除了对邵大亨的敬重外,他还看到了有关前辈艺人黄玉麟的诸多文字,心灵为之震撼,一生都为之礼敬,直至1991年,年届七十六岁的他在深秋时节还手抄了《宜兴县志·黄玉麟陶艺》一节,全文如下:

黄玉麟,蜀山人,原籍丹阳,幼孤,年十三从同里邵湘甫学陶器三年。遂青过于蓝。善制掇球、供春、鱼化龙诸式,莹洁圆湛,精巧而不失古意。又善制假山,得画家皴法,层峦沓障,妙若天成。吴县吴中丞大激及顾茶村先后来聘,为各制壶若于。大激手镌印章赠之。大激富收藏,玉麟得观彝鼎及古陶器,艺日进,名亦益高。晚年每制一壶,必精心构撰,积日月而成。非其人重价弗予,虽屡空,不改其度云。

从上述有关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顾景舟的行为轨迹是有人生榜样的,他的性格,对陶艺的追求无疑受到邵大亨和黄玉麟的共同影响。

顾景舟学习的内容和文本知识,不仅在传统文化方面,而且包括攻读从上海带回来的有关陶瓷工艺等的著作,并钻研过意大利人著的造型理论和日本人著的《图案基础》。我们可以从他在20世纪80年代所绘制的“矩形美”的几十幅茶壶图案中看出他早年在这方面的努力。他甚至还阅读、钻研与硅酸盐有关的书籍,背诵元素周期表,从化学成分方面解读紫砂土的结构、成分和化学分子式。在实践中,从选矿,原料制备,技艺加工,到烧成的每个环节,他都作过深入的研究,系统地掌握过硬的功夫。以紫砂壶成型时的打泥片和镶身筒为例,一团熟泥需要捶打几下才能成为所需要的泥片,他都有硬性的指标,少了不成,多了也不成,既不能拖泥带水、软绵无力,也不能死劲乱擂、过分用力,一般在七八下即可,干净利落,这就需要以恰当的力量去拍打,而这个基本功就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掌握的,有人甚至终生都掌握不准。

本文内容取自 “徐秀棠 山谷 著 《紫砂泰斗 顾景舟》 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3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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